升起潜望镜
“艇长,今天晚上会餐。”返港的航道上,关铁纯说。郎晶思怔了一下。“家里准备怕来不及吧?”
“出海之前我已经和伙房交代过了。”
郎晶思感激地看政委一眼。显然政委事先就对他充满了信心。要不然怎么会在还不知考试成绩如何的情况下就安排了庆贺的酒席?
出海之前,“鱼攻小组”开了一个会,专门研究了“鱼攻”当中一些技术性的问题。关铁纯也参加了旁听——一般说来政委是很少参加这类会议的,他却净干一些让别人琢磨不透的事情。会上,郎晶思提出,他尽量不使用暴露器材观察目标,如果对方使用回音站,我们就要抓住回音站的声波,测出“敌”要素,隐蔽接“敌”。这对于声纳来说,任务是艰巨的。声纳军士长却不动声色地说:“请艇长放心,声纳保证!”郎晶思想,大概政委就是在这个会上得到了成功的信息,特别安排了会餐。
“我想借这个机会,”关铁纯说,“把支队和机关的领导,以及各业务部门的有关人员也请来聚一聚。”
“……?”郎晶思吃惊地望着政委。
“希望你能同意。”
“坦率地说,我们这个艇没有这个习惯。”
“这个我知道。不过我觉得习惯以外的事情也可以试着做做。”
郎晶思凝视着对方,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关铁纯到职一个多月了,他的所作所为,给郎晶思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当初他对这位刚从机关下来的政委多少还存有一点戒心,以为他是来镀金,所以对新政委的到来一点也不热心。现在提拔干部的最佳人选是既有机关工作经验又有基层领导工作经验的人。这种事他多少知道一点。两年前,码头上曾来过这么一位,不知他求成心切,还是不够老练,一到艇上,便咿哩哇啦表演了一番。讲起理论一套一套的,花花点子确也不少,可惜都是些蜡做的玩艺——中看不中用,有时事还没做,经验已经写出来了……他讨厌这一套。所以政委一到,他就提醒他“三个月之内,什么也不用管,先看看再说。”
后来他发现,这一位跟那一位是截然不同的,也与一般的政工干部不大相同。他曾私下里对别人说过:“我们有些政工干部的嘴,简直像东北老太太的棉裤腰,又肥又大,吐鲁翻张的,唠叨起来真叫人受不了!”而这一位,说话实实在在,办事也决不婆婆妈妈。特别是他听说了政委下来时的背景,他的态度开始改变了。
他钦佩刚正不阿的人。
他同情在权势面前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人。
可是现在……
“为了开展工作,我看有必要与某些领导和机关工作人员加强一下感情上的联络。”关铁纯说,“尽管这种联络不一定高尚。”
郎晶思又一次瞪大了吃惊的眼睛。近日来,他看见政委经常往机关跑,原以为他是去看什么熟人,看来也是为了“加强联络”。莫不是有什么个人目的吧?一个“落难”者,能不寻求翻身的机会?还知道“不一定高尚”,倒也坦率的可以。
郎晶思回道:“我看没这个必要。大家都是给共产党干事,用不着低声下气去求人!”
关铁纯微微一笑:“理是这个理,可实际上……问题并不这么简单。”
“我没有事去求他们!”郎晶思很有些理直气壮。
关铁纯知道,艇长说的是真话。他个人确实没有什么要求人的。在别人看来,他年纪轻,技术精,又有文凭,是码头上较有前途的艇长之一,将来很有希望再往上升升,可他对此竟毫无兴趣。他说:“我自己最了解自己。我这人不适合带兵,搞业务和教学倒比较合适。”有一次他真的找了支队政委,郑重其事地谈了要改行的想法,结果被支队政委结结实实批了一顿。但他还是不死心,对别人说,“等老头子离休了,我要再找新政委。”
没有个人野心的人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关铁纯也是如此,无所谓得到什么,无所谓失去什么。他只想能作为一个大写的人,堂堂正正地活着。他对仕途早已心灰意冷。如果不是艇长和那些水兵们那高昂的工作热情激励着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姿态进行工作。
“求人的事嘛,我也没有。”关铁纯仍然微笑着对艇长说,“但我们有。我们!”
郎晶思不解地望着政委:“怎么讲?”
“你我手下还有六七十号人。他们的许多事情,要通过我们相求于人,入党、提干、送校、晋升、调级、救济,甚至休假、疗养。大概你也比较清楚,有些事情,伸缩性是相当大的。”
郎晶思这回不吱声了。
关铁纯接着说:“我们艇这几年在支队出海最多,各方面任务也完成得最好,可是好事却常常比别人少。有的艇常年靠码头,竟比我们还多出干部!为什么?”
“妈的,不正之风!”
“说是不正之风也可以,但是很多问题你是说不清楚的。比如说调级吧,五个里面调三个,总要有两个调不上的,而没调上的两个就是你的,你说什么?大家都差不多,都没有什么问题,可以调你的,也可以不调你的嘛。听说咱们楼下的724就比较活,经常巧立名目,拉一些人来聚一聚,各方面关系都比我们好。酒是有魅力的。现在就这么个情况,我们怎么办?我们扭转不了乾坤。我们的部下亟待我们为他们谋些利益。我们只有借风使帆——管他什么风——驾起小船,先给我们的干部战士多载点好处回来再说。”
“咳!”郎晶思长叹一声,“这些事情我说不清楚,你看着办吧。”他说完想走,又被政委叫住了。
“哎,还有一点,想给你提条建议。”关铁纯故意顿了一下。
“说吧。”郎晶思态度十分诚恳,“我听着。”
“希望你今后少得罪点人。”
郎晶思禁不住扑哧笑了:“我这个坏脾气恐怕难改。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把人得罪了。好在有你给抹缝。”
“那可不行,你会把我累死。这次光为电工军士长立功的事,都快把腿跑断了。”
“你最近老跑机关,就是为这个?”
“也算是吧。”郎晶思有些茫然。
有人说,艇长心里没有大伙儿,其实是冤枉。只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艇上电工军士长是个入伍十年的老同志了,工作一直勤勤恳恳,各项任务都完成得很好。他参加维护的两组蓄电池,都超过了额定使用周期,为国家节约了大量资材。特别是第二组电池,由于他带领全班同志精心维护,科学管理,使用竟达×××周期,超过上级规定28个周期,节约开支14万元。因此,郎晶思提议要给电工军士长和他们班记功。
支部把报告送上去了,过了好久也没有回音。郎晶思正要亲自去打听,政治部派人把给电工班记功的决定送来了,没有电工军士长的。一问,原来有的领导认为,工作是全班做的,不应该突出某个人;再说,给全班记功,军士长的荣誉也就在其中了。
“扯淡!”郎晶思十分生气,“集体荣誉不装个人档案,将来谁还记得电工班的事!过去远航,执行任务,他把立功受奖都让给班里战士了,这次说什么也得弄上去。现在上面使用干部就看这个!”
于是他跑到有关领导和部门那儿,以理据争,历数电工军士长的优点和成绩,结果不但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反而又得罪了一大批人。
关铁纯劝他:“不要急躁,慢慢来。”
他低头长叹:“咳,我算看透了……”
要不怎么关铁纯一提请客他就那么反感呢?现在总算明白了政委的一片苦心。
“以后啊,我唱了黑脸儿,你就唱红脸儿吧!”他的脸上露出了诚挚的笑容。
“黑脸也罢,红脸也罢,只要唱的是一出。”
“我看……没什么问题。”
海上起风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潜艇内燃机的排气声,嘭嘭嘭在海上传得很远很远。
潜艇一靠上码头,关铁纯便把支部委员都叫到了艇部。组织委员肖咏戈拿出记录本正要记录,被关铁纯喊住了:“不用记录。今天咱们开个小会,不属于正式的支委会。就算以我个人的名义请大家来,商量一下与大家有关的事情。”
支委们用不解的目光望着政委。
“大家知道,咱们艇过去由于种种原因,和支队一些部门的关系不那么融洽。今晚会餐,我想利用这个机会把他们都请来聚一聚,加强一下感情上的联络。我已经向他们发出邀请,一会儿你们分头再去请一下,务必要请来,而且责任包干到底,要让他们吃好、喝足、尽兴。下面分一下工。”他把每人负责应酬的对象有条不素地布置下去,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心思的。他让今年要转业的机电长去负责干部科长,机电长想转在本市,按规定条件不太够,这就要由干部科长帮他出力了;他让肖咏戈去负责鱼雷业务长,有关鱼雷攻击的许多问题鱼雷业务长是可以和支队领导说上话的……
支委们听了都笑,是一种会意的笑。
关铁练说:“第一次,以打基础为主,不要多谈实质性的问题。另外宣布一条纪律:谁也不准把这个会议的内容透露出去,不然他们就会对我们有戒心,一切努力都会落空。最后再说明一点,这个会与艇长没关系,以后出了纰漏我负责。”
这时大家才发现艇长不在场。大家的神色庄重起来。
酒这东西果然是有魅力的。它可以把架子大的人架子变小,它可以把心肠硬的人心肠变软,它可以把陌生的人变得熟悉,它可以把不好办的事变得好办……要不怎么老有吃不完的宴席呢?要不怎么老有红头的文件和那些报纸呀什么的老是叨叨吃酒之类的事情呢?
有些没有名目的酒是不能喝的,不然就会犯错误。像721艇这样的酒却没有什么不可以喝。潜艇兵每星期都搞小改善 ——加两个菜,上点酒——不算特为请客;721今天考了好成绩,庆贺一下,应该。请各位助一下水兵的兴致更应该。自然不好败兴。所以有请必到。就连那位每天脸上都挂着无产阶级专政标志的保卫科长也来了——别误会,决不是来侦察什么,纯粹的纯粹是来赏光助兴的。这位科长很早以前曾同关铁纯在一条艇上干过。许多人的来自然是冲关铁纯,不是冲郎晶思。
酒桌上的话庞杂而琐碎,所有经过一两回这种场面的人都可以想象出来,无非是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无所不及的神聊,比如某某地新发现的母系氏族部落,某某地破获了卖假酒的集团。又比如某某发现某某口音亲切,一问竟是相距没多远的老乡,某某发现某某很有酒量,一问竟来自“牧童遥指杏花村”地方……气氛之热烈,关系之融洽,使得平时很少喝酒的郎晶思也多喝了一点,不住向那些平时有过摩擦的人恳求多多包涵。众人也都以礼相还,争着说好说好说。
关铁纯的一番周旋,使得721艇的“运气”不久便有了明显的好转:已被打入冷宫的为电工军士长请功的报告,重又起死回生,经过上级“慎重研究”,终于批下来了;不久前刚刚在潜艇三号科目考试中显露头角的声纳军士长,已被上级列入支队声纳业务长的候选人名单;最近要从两年以上的战士中间招考几名译电员,有关部门也先跟他们打了招呼……被肖咏戈称为“缺乏现代公民处世头脑”的郎晶思终于恍然大悟:在看起来祥和平静的那一套履行公式的程序里,原来还隐藏着这么多的名堂!对此,他也只能仰首长叹而已。
不管怎么说,政委那扬起风帆的小船,毕竟为721艇的兄弟们载来了好处,他还是高兴的,即使这高兴之中稍稍带点苦涩。
但是,不高兴的事还是有的,并未从此无影无踪。
艇上的水手长因身体不好,离职疗养已经半年了,他的工作一直由舵信班长、志愿兵穆成舟代理。据说养好病的水手长也不能继续在潜艇上干了,那么,穆成舟以志愿兵的身份接受水手长的职位就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不料这时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变故。
码头上一条老艇被上级批准退出现役。艇上的人员便被分散补充到各艇。干部科长到721艇跟艇长政委商议,准备把水手长分到他们艇上来,理由是,码头上只有721水手长缺编。
“我们不要。”郎晶思旗帜鲜明,态度坚定,“我们水手长不缺编。”
干部科长吃了一个闭门羹。“这么说我这个干部科长有点不称职了。”他并不意外,看来是早有思想准备。
“我们的水手长岗位一直是班长代理的。”关铁纯解释说。
“可是代理毕竟是代理呀。”干部科长笑眯眯地看着郎晶思,“咱们艇的情况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但就舵信班的水平,可以和码头上所有的舵信班去比,咱们艇的舵信兵曾经去给别的艇水手长保驾。”
这话一点不假,郎晶思曾因此感到荣耀。所以他才不肯接受一个从常年靠码头的艇上调个水手长统帅他的舵信班。
“按说,”干部科长仍然笑眯眯地看着郎晶思,“随便提一个稍老点的舵信兵来当水手长都可以胜任。可是,现在上面有了新规定,不能从战士直接提升干部;另外,军士长也决定取消干部建制,改由志愿兵担任……”
“我们现在正好符合上级精神。”
“这我不否认,但上级并没马上就改过来。凡事总得有个过程。现在这些军士长还在,还没退出历史舞台……”
“那最好到别处找地方。”
“这……”干部科长求援式地看看政委,“总不能叫我……”
“赵科长,这样吧,我们再研究研究,今天下午给你回话。”关铁纯给了干部科长一个台阶。
可是干部科长并没有起身告辞,“另外,还有一个情况,政委上次说的关于推荐肖咏戈报考潜校艇副长班的事,现在也比较难办。学校方面如今也非常强调学历。凡是经院校培养出来的部门长,他们才准予接收学习艇副长。肖咏戈是咱支队自己提的,所以……”
“咳,现在也不知怎么回事!”郎晶思沮丧地说。
他们知道,干部科长在这一点上也是无能为力的。
干部科长走了。艇部里出现了长时间的宁静。郎晶思只顾闷头抽他的烟。关铁纯则凝视着雪白的天棚出神。
“艇长,怎么弄啊?我可是答应赵科长研究研究的。”
郎晶思木然地看了政委一眼,没有吭声,又垂下眼皮。
“你还坚持原来的意见?一比一,不好办。把副长副政委叫来表决?这种事还是咱俩先统一起来为好。”
“你看着办吧。”
“真的?那我马上就打电话,我们收下了!”
“等等……你为什么要收下呢?”
“因为我们不能不收。明摆着,全码头就咱们没水手长,他总不会让别的艇一下弄俩吧?他找你商议,那不过是跟你客气客气,他不好意思不跟你通通气。说不定他那面命令已经打印好了。还记得那半句话吧?‘总不能叫我……’完整了就是‘总不能叫我硬下命令吧?虽然我有这个权力’。与其执行命令收下来,还不如表示个支持他工作的态度,打个主动仗。”
郎晶思仿佛顿开茅塞,嘴巴张开都忘了合。别看他脑子里能装下那么多的计算机程序,操艇呱呱叫,但在这些问题上,他却是个低能儿。
“舵信班有意见怎么办?”
“他们有意见可以做工作,关键是我们思想通不通。”
“我最担心穆成舟……”
“有我这个政委呢。一切平安,我不就得‘失业’啦?”
“上次搞他那一下够他呛了……”
“没事,你放心,我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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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铁纯初来721的那段时间,穆成舟给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特别是那次粉墙,穆成舟表现出来的那股子热情,很使他受了一点感动。同时,也为他在721开展工作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为此,他曾在心里感激过他。可是后来他渐渐发现,穆成舟身上有不少毛病,有些还是很突出的。此人的牢骚怪话特多,而且大多是为个人目的得不到满足而发;从来不见他看书学习,一有时间就扯皮,串老乡,星期天他能打十几个小时的扑克;嘴上的功夫好,行动却要差好几格儿,甚至没有行动——懒得油瓶倒了都不愿意扶;小农意识特别强,爱贪小便宜,集体的东西他拿去可以,而公家是决不能欠他什么的。听人说,去年八月十五艇上每人发两个月饼,他因休假不在,就没有给他发,一星期之后,他回队了,竟为此专门找到副长。
“穆成舟,你也太过份了!”副长顿时大为光火,“你没吃过月饼吗?你八月十五在家搂老婆,我们的战士在这里给你站岗,为个月饼你也斤斤计较,你不感到难为情!”
“副长,你看,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穆成舟见副长动了肝火,有点慌了。
“滚!以后少来跟我耍这种花腔!”
当初关铁纯听到这件事,简直都不敢相信,但是不久他就不感到奇怪了。穆成舟的所有表现,都极强的表现了他浓厚的小农意识。唯一与他身份格格不入的,是他吃饭不用筷子,而用一付不锈钢的刀叉。
听说穆成舟是艇长一手培养起来的。艇长介绍他入的党,艇长提议转他为志愿兵,艇长提出由他代理水手长……关铁纯简直不能理解,看上去愤世嫉俗的艇长,怎么会青睐这么一个不爱学习满身俗气的水兵?就因为他有点小聪明技术不错?
经过深入了解,原来穆成舟在转志愿兵之前还是不错的,曾经是艇上的优秀党员……哦,悲剧!千千万万悲剧中的又一个悲剧。关铁纯在机关工作这么多年,也不知写过多少先进模范人物的典型材料。可是不久前,在一次偶然的“清点”中,他竟意外地发现,那些曾经风云一时的风流人物,几乎大多背着荣誉的包袱跌进了落伍者的行列,甚至随落。当年的积极作用和今天的副作用几乎对等。这里,也有一个!
为了不伤害艇长的自尊,每当在艇长面前谈起穆成舟,他都格外谨慎,尽量避免使用刺激性较强的字眼。不料,艇长自己首先打了穆成舟一棍子。
大上个星期,穆成舟的家属来队探亲,住在码头上。有人反映,他班里的一个战士给他从伙房拿了一只鸡。经了解,是他暗示了的。“伙房这次买的鸡真不错。外面还没见有这么好的。我老婆就喜欢吃鸡。上次买了一只,不好,埋怨我好几天。”事后他并没到伙房去买,而那个战士给他“捞”了一个去,他也没有拒绝接收。
艇长利用晚点名的机会,在军人大会上不指名的讲了这个问题。最后强调:现在,咱们丑话说在前面,以后再有此类事件发生,我就要在这里点名批评了!
不想事过一个星期,又发生了类似的事情。还是穆成舟。码头上有一个面包房,专门为潜灶加工面包糕点之类的食品,最近从外面学来一种新技术,制作出来的蛋糕味道非常好。很受潜艇兵的欢迎。那天早餐,721艇又吃这种蛋糕。饭桌上,穆成舟又发了一阵感叹:“现在外面买的蛋糕质量真差,真难吃……”结果,又一个想讨好他的战士把艇长的“丑话”置之度外,悄悄从伙房“捞”了两大块蛋糕,足有一斤多,给他送去了。他呢,又是一个“来者不拒”。事情也不知怎那么巧,又被别人发现并反映到艇部来了。
这还了得!艇长一听就火冒三丈:“立刻把穆成舟叫来!”
穆成舟来了。一看气氛不对头,忙咧嘴一笑:“艇长你找我?”
“听说又有人给你送礼啦?”
“送礼?谁给我送什么礼?咱又不是大官,也没有权….…”
“你还记得上次点名我宣布的话吗?”
“记得,当然记得。”
“有人从伙房拿了蛋糕送给你,有这事吧?”
“从伙房拿的?我还以为他买的呐。”
“你收下啦?”
“嗯。”
“给钱啦?”
“还没。当时身边没零钱……我马上就给他……不,我现在就交艇部。”
穆成舟掏出钱包,那里面分明有很厚一叠零钱,他却从里层抽出一张十元的票子放在桌上,还找出一斤地方粮票。
“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穆成舟,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种事在你们班里接二连三地发生,而且都是为了你?”
“……”
“能不能说这是投你所好?”
“艇长,我保证以后决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要好好想一想,为什么曾经发生了这一切!”
“我一定好好反省,过几天跟你汇报思想。”
穆成舟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竟使郎晶思一时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是还没等他来汇报思想,干部科长就来了。穆成舟会不会闹情绪?关铁纯说他有数,他有什么数呢?
现代化的速度。关铁纯刚把电话打过去,几小时之后干部科就把命令送来了;第二天水手长就报到了。好像生伯他们变了卦似的。速度之快,竟使关铁纯来不及和穆成舟好好谈谈,只能是匆匆忙忙和他打个招呼。
卸了任的“代理水手长”闹起了思想情绪。
“穆成舟,你们班派个公差帮伙房拉煤。”副长吩咐道。穆成舟把脖子一拧,像是没听见。
“穆成舟,你听见没有?”
“对不起,这事得找水手长。”
“水手长不在,你派一个吧。”
“可是,铁路警察,咱管不到那一段儿。”
“你是班长嘛……”
“本人超编。”“编”字还拖着一个下滑音。
副长气得直翻白眼儿。穆成舟代理水手长的时候,因岗位需要,艇上又任命了一个班长。他现在是超编,但派公差的权力还是有的,更何况是副长的吩咐?
“既然你超编,那么好,今天就派你去拉煤。”副长强压住火气说。
穆成舟把脖子又一拧:“我是志愿兵,没那个义务!”一甩手,走了。把副长晾在那儿。
这一切,都被关铁纯远远地看在眼里。他走过去跟副长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对站在一旁的肖咏戈说:“航海长,你都看见了。你们部门先拿个处理意见吧。”那神情,庄重,威严,是任何人都不可违拗的。
没想到刚过了不到十分钟,穆成舟竟自己来找他了。
“政委,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穆成舟望着政委那看不出任何表情的面孔,支吾着,不知说什么是好。实际上,他在跨进艇部之前,并没想好这个问题。刚才航海长召集部门的党员开会,传达政委指示。大家还没有发言,穆成舟建议暂时休会,他要先和政委谈谈。述述自己的心曲,还是探探政委的口风?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对新来的水手长,他是说什么也不能忍受的。一是新来者的技术不如他,二是他的“马路社”最近又得到消息,鉴于军士长改由志愿兵担任所带来的某种不大理想的结果,上面正在考虑,要把原决定撤销。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有可能随之转为干部。能当干部谁还愿意当志愿兵?他当初奋斗的目标也不是志愿兵啊。若不是提干制度改革,他也决不会到目前这步田地。怎料想,那转为干部的一点希望,也随着新水手长的到来变成泡影了!
可是这一切,怎么能跟政委说呢?
“穆成舟,你是想对我谈你对义务的理解呢,还是想叫我告诉你为什么没让你当水手长?如果是前者,我不跟你谈。如果是后者,那么我告诉你,就你现在这个思想水平还不够格儿!完了,你走吧。”
“政委……”穆成舟并不想走,脸上露出一付可怜巴巴的神情。
“你怎么不拧脖子了?你怎么不甩手了?当着我们几个人的面,把你在大庭广众面前表现出来的英雄气概再重现一下呀。你看你多伟大呀,你是志愿兵。志愿兵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这个世界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留你到今天完全是照顾你!你还想怎么的!”
刚才在副长面前还那么不可一世的穆成舟,现在居然潸然泪下。
“好了,我们还有事。回去好好准备在军人大会上作检查!”
穆成舟“嗯”了一声,唯唯喏喏地转回身去,用袖子抹了一下眼泪,走出艇部。
副长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政委,真看不出你还这么凶!”
郎晶思有些耽心:“是不是批得重了些……”
关铁纯微微一笑:“老兵和新兵不同。新兵单纯需要启发诱导,老兵知道应该怎么做。穆成舟更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人。”
郎晶思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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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森森,暗黝黝,海是炭素墨水一般的海,天是蓝黑墨水一般的天。除了头顶那一片低垂的天空有三五颗星星在云缝中闪动,别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正常情况下,潜艇每晚都在夜幕降临之后浮出海面,测天,通风,倒脏物。十来分钟,然后重新潜到水下去。如果遇到敌情或台风,那就只能在水下多熬些时辰了。关铁纯记得他当新兵的时候,有一次远航,先是躲避敌情后是躲避台风,在水下整整熬了一个星期,不能充电不能换气。电灶被迫停止使用,每天只能以罐头充饥。肉罐头、鱼罐头、菜罐头、米饭罐头、水果罐头,真是花样齐全,品种繁多,吃得他从那以后许多年,有好几种罐头他一口不吃,一见就恶心。那种情况下是吃什么腻什么的。
这次还好,暂时还没遇到那种恶劣情况。
为了应付意外,除了艇长、航海长、水手长和一个瞭望兵,其他人在这个时候一律不准上舰桥,不然就会影响速潜的时间,今天关铁纯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很想上去看一眼此时此刻外面的世界,以前他在艇上是搞机电的,从没有机会上去看看。他和艇长一说,郎晶思连想也没想,立刻就同意了。
关铁纯很高兴。自他到721艇以来,总的来说,他的心情还是比较愉快的。既便工作上遇到不顺心之处,那也很快就会应付过去。在基层单位,没有大机关那么多难办的事。近来,他与艇长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了。这一点使他感到非常欣慰。
艇长是个正派人。他刚来没几天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因此对于艇长那些对他不恭的言行,他都能大度地谅解。在尊重艇长的情况下积极工作,把艇长从日常的琐事中解放出来,让他有更多的精力从事革新工作的研究。短短几个月,他便以他的坦诚和非凡的工作能力赢得了艇长的尊敬和信赖。上个月,支队召集各艇政委在一起办学习班,刚开班两天,艇长就急匆匆找来,说是艇上有事,急需他回去。一问,原来是艇上有三个同志同时来找他商量休假的问题,他招架不住了。别人听了都感到好笑,但是他能够理解艇长。一个人当他需要安静下来专心致致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希望没有任何打扰才好。他请了半天假,回去处理了一下。艇长高兴得像个大孩子,“多亏你们在码头办班,走远了还麻烦了!”不是当初新政委三个月什么也不需要管的时候了,他已经离不开政委了。
出航之前,关铁纯得到消息,他委托有关技术部门出面承办电子设备的事有希望。郎晶思听说,高兴得手舞足蹈。
“太好了,太好了!哎,政委,星期天上我家喝一盅!”
关铁纯笑道:“免了。这忠酒先攒着,等你们成功的时候一块喝。”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浅绿色的纸片,递给郎晶思。那是一张活期存款单。
“政委,你这是……”郎晶思不知何意。
“你不是要处理那台彩电吗?我要了。不过三五年内我还不想取走。先放你那存着。”他指指存款单,“那上面的数额可能还多点,就算我付给你的保管费吧。”
经济援助!郎品思恍然大悟。“政委,这不行……”
“我这人有个毛病,没本事,嫉妒心强。好事都让你们做了,我嫉妒得慌。可我又没有技术,所以只能贡献点……这个。”
“我们可能……会失败的。”
“我冲的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我冲的是你这个人。”关铁纯把绿纸片塞到郎晶思手里,真挚地说,“在我的眼里,这个世界并不清朗,我的心是灰的。但是在这里我看见了一个愤世嫉俗、一心一意干事业的人,不能不使我为之感动,为之鼓舞。我很想为你做点什么,却又做不了什么,所以.……”
“政委,你真是……真是他妈没说的!”郎晶思这个轻易不大动感情的人声音在额抖,眼圈儿都有些湿润了。
炭素墨水般的海面上有一条鱼在跳跃,溅起一簇火一样明亮的水花。关铁纯不由得一惊。他还从没有见过这种奇怪的现象。
“那是磷光。”郎晶思说。像是告诉别人,又像自言自语。
他听说过,海里的藻类植物和某些海生物的尸骸会产生一种磷浮在海面上,四处漂流。又有几条鱼跃出水面,于是海面上又亮起几簇金色的水花。他忽然觉得那水花很像节日里天上的礼花。他笑了。想把这个奇妙的联想告诉谁。马上又意识到此刻不是谈这些话题的时候。就把嘴闭上了。
海上很静,静得有些令人感到危机四伏,充满恐怖。水手长在凝视着舵轮前的罗盘;瞭望兵和艇长在凝视着海面和天空;肖咏戈正举着六分仪瞄准天上的星星——测舰位。艇上有无线电定位仪,但作为训练,六分仪这种比较原始的仪器也不能偏废。他瞄得很认真。他干什么都很认真。他会一门外语,精通计算机,可惜他不是科班出身的航海长,他没资格进艇副长班学习。也就是说他没希望再提一提了。而他的工作热情还是那么高。
那次干部科长把肖咏戈不能进校的原因说了之后,关铁纯找到他,比较娓婉地把那个意思透露了一下。他曾怕他会为此闹情绪,不料肖咏戈却淡然一笑,说:“政委,你就放心吧,我决不会因为这种事给领导添麻烦的。”
“现在有些事也确实不大合理。只要有个文凭,什么都吃香。也不看看有没有真本事。仿佛文凭就是人才的标志!”联想到社会上的某些不合理的现象。关铁纯不由得有些不平。
“过去,我们太不重视知识和人才,吃了大亏。现在总算觉悟了,应该说这是件好事,是富国兴邦的上策。至于有些人滥竽充数,借此机会占点便宜,我看也在所难免。什么事情都不会没有偏差。”肖咏戈说。
“行了,我放心了!”关铁纯高兴地说。“我的属下都有这个样,我这个政委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在遥远的天际,出现了一架飞机。一红一绿的航行灯进入了瞭望兵的望远镜。
“艇长,飞机!”瞭望兵大叫道。
“速潜——”郎晶思果断发出口令。
唰!唰!唰!一眨眼的工夫,几个人便顺着扶梯,迅速滑到了舱里。最后一个下舱的郎晶思嘭地一声关上了升降口。
郎晶思从潜望镜里看见,反潜飞机低低地掠过海面飞走了,再没有回来。说明飞机没有发现潜艇。不然它会在这一带海城盘旋一阵子,或者放下声纳来。这种情况,远航的潜艇经常遇到。
平安无事。解除一级战斗部署。宣布二级战斗部署。更次航行。
穆成舟要到一舱去睡觉,路过二舱时,被关铁纯叫住了:“小穆,来,喝杯茶。”
穆成舟犹豫一下,过去在政委对面坐下,脸上淡淡的。
“这一阵,你怎么老像在躲着我。”穆成舟脸儿一红,低下头去不敢见人。
一个月前,支队政治部主任调走了,空出来一个引人注目的位置。一时间,谁来填补这个位置成了码头上许多人谈论的话题。
政治部有两个副主任,一个年纪大了,已经准备办退休,还有一个呢,年纪相当,能力也行,可惜不久前刚刚犯了一个“愉快的错误”,自然也上不去。那么只有从政治部的科长和各艇的政委中物色了。大家议论来议论去,唯有关铁纯的条件比较合适。论水平,论人缘儿,论经历,都没说的。既有机关工作经验(而且是大机关),又有基层工作经验(虽然时间不长却成绩显著),年纪嘛,也合适。后来听说还真就报了他,而且上面还真就批了(原来那几位被他得罪的老头子差不多都不在位了,这对他很有利)。
这种消息总是传得很快。郎晶思向他表示祝贺,是真心的。认为这个位置是非他莫属。“从个人感情上说,我真舍不得你走。但从全局考虑,还是去吧。多一个干实事的领导总比多一个光说不干的草包强。”
关铁纯说:“我和支队政委谈过,我不愿干机关,希望他们另请高明。说实话,机关里的人际关系要比在基层复杂的多。官场上的事不是那么好干的。”
郎晶思说:“那也总得有人干。你去了说不定还可以改变一下现在的状况,把机关和基层的脉络打通,少给基层增加负担,多为基层办点好事。”
据说命令已经打印,正要公布,这时有人写信告了关铁纯一状。信是匿名的,文字表达能力一般,归纳起来所告内容有三点:一,关铁纯为达到不可告人的个人目的,不顾上级三令五申,大搞庸俗的不正之风,巧立名目,拉拢领导干部大吃大喝;二,关铁纯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对待部下态度生硬;三,关铁纯很少给部队上政治教育课,经常用音乐欣赏会、看画展、看电影、搞体育比赛等活动取代政治教育,用小恩小惠腐蚀干部战士……
上级有关部门对此很重视,专门派人下来调查。关铁纯对所有事实“供认不讳”,至于属于什么性质,他自己闭口不谈,他说群众自有公论。问题虽然不怎么严重,但毕竟是群众的意见,上面怕坚持任用他影响不好,于是打印好的命令撤销了。政治部主任另外易人。这消息一传出,立刻在码头上引起哗然。尤其是721艇的干部战士,那真是“义愤填膺”。他们不好去和上级理论,一股火全都泻到了写匿名信者的身上。
“谁写的匿名信?有种的站出来!”艇上的几个愣小子站在宿舍的走廊上叫起号来。
有人小声说了一句:“说不定是穆成舟干的。”立刻有人表示同意:“对,说不定就是这小子干的,走,找他问问清楚!”
呼啦啦一大群人把正在洗漱间洗衣服的穆成舟团团围住了。
“穆成舟,你老实说,诬告政委的匿名信是不是你写的?”
穆成舟惊恐地望着愤怒的人群,脸上一阵灰一阵白“你们……想干什么?”
“你说,是不是你写的?”
“不,不是……”
“你小子还想赖,揍你个臭丫子的!”
一群人蜂拥而上,正要动手,只听关铁纯在后面大叫一声:“干什么?都给我住手!”大家只好停下来。一个水兵含着泪说:“政委,我们咽不下这口气呀!你是什么人,我们还不知道么?你时时处处都想着我们大伙儿,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我们心里难受啊!”
在场的水兵也都禁不住热泪盈眶。穆成舟却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低着头悄悄地溜走了。关铁纯望着大家,心里一鼓一鼓地胀,鼻子一阵一阵地酸。稍不克制,泪水就会涌出眼眶。但是他忍住了。这种时刻,他应该比谁都冷静。
他平静地对内务值更水兵说:“吹哨,全艇人员集合。”像刮风一样,全艇同志迅速集合起来。
“讲一个事情,”关铁纯仍然平静地说,“是一件与我有关的事情。可能大家都知道了。有一个同志写了一封信对我提出批评。不管这个同志的动机如何,所有事例还是基本属实的。向上级反映情况是每个党员应有的权力。这也是正常的。现在有人要追查这个写信的同志,这是错误的。现在我宣布,以后谁再聚众搞所谓追查,就要受到批评甚至纪律处分!”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公开提匿名信的事。从那以后也再没有人理穆成舟了。他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单来独去,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关铁纯给穆成舟倒了一杯茶。
“小穆,你最近在想什么?”穆成舟低着头,不吭气。
“如果你还信得过我这个政委的话,有什么想法就跟我谈谈。信不过么?”
穆成舟抬起头,两眼泪汪汪的。
“政委,我对不起你……”
“欸,这是说哪去了。”
“那封匿名信……是我写的。”
“那又怎么样?我说过,向上级反映情况是每个党员应有的权力。”
“可我的动机是……我昧了良心……”
“也不能这么说,反映的情况还是基本属实的。”
“不,你没有错。是我的私心重,觉得前途没有希望,就想报复你一下……结果真把你的事给坏了……”
“我并不遗憾。我原来就没想千。你也知道,如果我想干,早就干上了,下来之前就有希望干上的。可我还是下来了。”
“政委,你能原谅我么?”
“说不上原谅不原谅。好好干就是了。你应该承认你身上的毛病不少,要注意克服。我觉得一个人活得堂堂正正的,那才不愧对此生。别的功名利禄,都是次要的。”
“政委,你看着吧,我一定好好干,如果不干出个样儿来,都不是人造的!”
关铁纯欣慰地笑了。
很久以前,在他还没当兵的时候,他听说我们的一条潜艇,潜入一个什么港里去侦察,结果被人发现,封锁了港口,困在港内。后来我们的神通广大的地下工作者买通了一个外国商船的船长,于是我们的潜艇便像鲫鱼似的,紧贴差商船的肚子逃了出来……这故事惊险而神奇,令人瞠目,更使人痴迷。
他经常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那么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就好了。作为军人,他渴望参加一场真正的战争,而不喜欢在那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劳力费神,在那庞芜琐碎的事务中消磨时光。可是又没有办法。眼下无战事。
潜艇在炭素墨水般的大海深处潜航。那儿一片神秘……
1984年10月于青岛